王部長回村過年

(一)

臘月二十九的成都地鐵還是異常擁擠。神色匆匆的人群縫隙中擠壓著各類精致行李箱。行路人與歸鄉人,王部長到底屬於哪一類?行路人有本地人的輕松專屬,歸鄉人有情感家園的幸福追逐寄望。王部長既不是成都人又不像返鄉客。城市與家鄉的概念此刻模糊一身。

王部長在車廂發呆極目。天府三街上車的程序員背負雙肩包與極少發量。青春莫名。他想起今年帝寶物業後勤保障部的工作就此告一段落竟不免有些淡然。

二〇二二年對於大家來說意義獨特,王部長非但沒有死掉,反而升職加了薪。他是上天最寵溺的幸運小男孩,這或許亦有王部長閱歷日漸厚重的精神頓悟。

王部長今年從未加入過任何世俗激烈的PUA詭辯,應而不藏是其當下為人處事的大道哲學。年歲過了四十的男人,我們在時代洪流裏洞察了太多無能為力。自己想多爭取點什麽,身體已精疲力盡。不知從何時開始,自己欲要的東西漸漸變少了。時間兇猛,來來去去,一切仿佛什麽都沒發生。父母安康,家庭和睦,生活簡單點就樂呵。

車行搖搖晃晃偶爾令人找不到抓手,我們擡頭迎面的車廂拉手不正是一個閉環。

王部長不願再過多思考工作上的事。一開年,大家肯定要拼經濟,擼起袖子加油幹。

此時,妻子忽傳簡訊報怨:「你趕快回來!今天都臘月二十九了,你們才放假。」

王部長深知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的那種無奈。他笑了笑:「好公司放假都晚。回村越早的人混得越不行,回村晚是我最後的體面。」

妻子:「你快得了吧。你早點回來就好。到時候我們一起放花炮。」

王部長:「好。」

王部長一站式換乘到了成都東客站。高鐵飛馳,旅人簇擁,暢行自由,家越來越近,暖意漸撩心頭。

望著窗外退景,王部長忽然陷入了沈思。年究竟是什麽?近來大家對花炮討論高漲,為何自己偏偏置身事外。王部長反思自己也不是一個冷淡的男人,他興趣廣泛,更何況妻子也愛放煙花。

最終,王部長徹悟了城鄉二元生長環境之故。王部長出生寒微,他少時無重金購買煙花。小夥伴們只有五毛錢購買一柄鞭炮,小心翼翼撕開紅色亮紙,從主引線拆解火炮以供玩耍。大家在冬季黑色硬質的田間與地坎對炸。這類火炮焰子短,扔炮要拼手速。有次,王部長藏在田坎下面一心想要狠狠幹對方一炮,結果其誤判了炮焰未燃燒,沒脫手的火炮爆響嗡聲震耳欲聾,布滿灰紫火藥的手掌麻木失去了片刻知覺,令人久久不能平復的飲淚想哭。王部長偶爾還用泥巴圓圓裹滿黑蜘蛛擦炮的尾部做成魚雷。魚雷在水底爆破的混沌低音炮之聲充滿了暗黑科技感。王部長的孩提時代野蠻生長又快樂。

王部長的放炮之路沒有斷層,因為他生長在鄉村。現今條件好了,煙花爆竹品類之盛,部分城裏人卻愛而不能,所以我們才得不到的騷動。

除了放炮,我們的年似乎少了點什麽。王部長想到了很多,殺年豬、掃塵、祭竈、祭祖、除穢、蒸饃、貼春聯、逛廟會、舞獅等等。

放炮其實很簡單,情感卻需要我們更多醞釀。王部長非常慚愧自己沒有任何參與,現代快節奏生活令人很多力不從心。

我們是否想要太多的星辰大海,忘記了人間煙火。

(二)

王部長下了高鐵又去車站轉乘農村客運面包車。小城的學校門口還賣著洋芋坨坨,以純與真維斯專賣店門口依然放著兩個大黑音箱,一切這麽近那麽遠。王部長沒有過多逗留,他只想早點回到自己的家鄉:梭箕溝。

一路輾轉,至家向晚。老妞們在村口擺龍門陣;年青娃娃跳舞拍短視頻;老同學海燕身著媽媽圍裙準備著明天的年夜飯。王部長在家無所事事做著甩手掌櫃。他到河邊田坎遠眺,遠山蕭瑟,水泥堡坎堅硬,矮垂的蘿蔔葉在失去草糞滋養的結塊土地裏。

疫情三年讓許多人有了情感頓悟。孩子們在家大方分享新時代的娛樂方式,年長一代也開始了家庭生活代際傳承。其樂融融,相聚彌足。家鄉物質條件薄弱卻讓人沒有焦慮。夜晚冷清愈發平靜。成長記憶的感懷要不要生存野心尺度的評價,還是家庭溫暖讓人暫時抽釋社會競爭壓力。故鄉變了,我們也變了。

翌日除夕,王部長早起殺魚準備年夜飯。年年有魚,祝大家年年有余,過年圖個吉利。

忙活整日,大家晚間用膳,好不快活。現在大部分人都不缺吃穿,家人親戚一年到頭就這會兒聚得最齊,過年最重要的是氣氛。當然今年還有更重要的一件事:王部長闊別三年的老弟王林回來了。

席間,大家紛紛熱烈祝賀王林榮歸故裏。一來這小子三年沒有任何音訊,二來此次他開了一臺大奔。

酒過三巡,大家東拉西扯生活家常,偶爾咨詢一下王林的致富經秘籍、催促他早日解決個人婚姻問題。期間,王林不知為何突然驚從座起:「幹他娘的!我不就開了一輛大奔回來,誰他媽造謠說我在外面KTV包房做鴨兒。還有人更惱火說我進班房坐了三年,所以莫法聯系屋裏的人。」

大家一片愕然。

王部長:「老弟,這三年你怎麽不聯系家裏?」

王林:「我沒搞到錢。」

王部長:「有錢沒錢回家過年。你現在喜提大奔不也挺好嗎?流言蜚語就當耳旁風。」

王林:「太他媽操蛋了!你說是不是村口那群老孃孃大嘴巴。」

王部長:「人生不過就那點事,誰能永遠清清白白。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你臉皮放厚一點。我在成都當保安不一樣站著賺錢。你這次回村給大家散煙了嗎?」

王林:「我忘記了。」

王部長:「你太年青,下次別忘了華子就成。」

大家接著喝酒至淩晨。溝裏響徹雲霄的煙花綻放了半個小時,王部長看著父親有些佝僂的背影,老婆與兒子還在院壩裏發炮與散歡。這些年我們經歷了地震與疫情,王部長也柔軟了很多。這麽美好的家庭圖景,爆竹聲碎除疫霍,祝願大家平安幸福。

此時,手機消息響個不停。王部長順手關了機,他只想從信息世界裏完全抽離安安靜靜度過幾日。

豈料許久未見的黃碧強與劉凱突然從黑夜中竄出。醉意甚濃的兩人從後背架起猝不及防的王部長。王部長本想同他們好好聊聊這些年外出務工的神魔經歷,結果三人卻半推半就來到了麻將桌。酒力不堪,牌局一輪未罷,劉凱便輕睡了。

王部長護送劉凱與黃碧強回家,倆人紛紛自稱未醉。走著走著,劉凱就抱著碩大的圓柱型電線桿嘔吐,黃碧強在旁不停叫囂要與王部長拼酒一戰。

快到劉凱家的小道有一條水溝。王部長一前一後護送他們。王部長前腳剛送完劉凱歸家,還沒來得及轉身照顧黃碧強,黃兄便一個狗撲式飛向前來。王部長連忙扶起黃碧強驗傷,好在並無大礙。王部長隨後將黃碧強送回家,其在眉宇包上創口貼繼續叫囂要與王部長拼酒一戰。

歸家路上,王部長反復琢磨:男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

(三)

老弟的個人婚姻問題終於又在初一提上了日程。二伯在酒桌上忍不住要求王林廣泛撒網,爭取早日成家立業。

二伯:「不管你開幾個輪胎回來,我都不稀罕。我要大胖孫子。」

王林:「爸。現在這社會太現實了。這事不太容易辦啊。」

二伯:「你不容易辦?黃碧強那狗崽子怎麽辦了的?」

王林:「我怎麽知道他是如何辦的。」

二伯:「你就是沒用。」

二伯憤然出了門。王林聽聞此語淚腺熱擁。

王部長:「老弟,我知道社會很現實,姻緣這些事急也急不來。」

王林熱淚如註。不及拭淚,王林便舉杯盡飲:「大表哥。你懂我。我不是沒用的人!我可以的!」

王部長望著自己杯中的二兩白酒有些心虛,他還是決定一口悶了。他要感受冷酒入熱腸的冰火兩重;他要感受老弟良緣無到的現實無力與撲空。

王部長站起來一只手象征性舉起酒杯,另一只手緊握著老弟的手。他雙眼潤紅語氣強硬號召道:「兄弟。我們一道給力!」

王部長落坐又語:「二伯也是關心你的個人問題。父母老了,我們大部分人一年才回來一次,大家見一面少一面,他們看問題的方向不一樣,做為子女要多理解,我們換換思維去融合領悟父母的心意。老哥也不想多說教什麽,這是一個獨立的時代,年青人總是認為自己活得太明白,其實啥也不明白。見過眾生才會寬容,見了天地才會謙卑。」

二伯又進了門。王部長:「老弟,你要好好努力。明年你帶個富婆回家,人生就不用努力了。」

二伯笑道:「你這張嘴倒是挺溜,你得多教教他。」

王部長:「不敢當,不敢當。」

氣氛瞬間又緩和了下來。一切如常。

晚間黃碧強組成了復仇者聯盟來找王部長。王部長以尚未用膳為由推脫。最終王部長被劉凱和黃碧強塞進了五菱面包車的後備箱。大家共赴鎮上的狂狼純K大戰一場。

不知為何今夜兄弟們激情了起來。每個人都要在包房中央表演一個小旋風。王部長擡頭直飲一瓶啤酒,隨後猛烈順時針轉搖啤酒瓶,喉嚨開閘泄酒時倒置的酒水形成了急速漩渦,稍微不能忍耐便會爆漿。

事罷,王部長坐在卡座感覺生活很空洞,誰人可以輕易耐受住遠離消費主義的俗世寂寞。歸鄉想進城,進城又思鄉。精神矛盾太多。

趁著酒勁,王林借了一步說話:「大表哥是語言大師。你以後要多帶帶弟弟。」

王部長:「我教你說話?」

王林:「帶我泡妞。」

王部長:「我不會。」

王林:「大表哥過謙了。」

王部長:「我真不會。」

王林:「你平時怎麽做的?」

王部長:「用心愛與真。」

王林:「你別騙我。社會很現實的。」

王部長:「有些事慢慢來,你不是大奔都買了嗎,一切都在向好的局面發展。」

王林:「大奔是我借的。」

王部長:「那你在村裏裝逼幹嘛?」

王林:「我沒裝逼啊。」

王部長:「你問村長過年疫情防控政策幹嘛!現在不都通行自由了,你還非要問他,你新買的手自一體四驅進口奔馳能不能停回家裏,還是只能放在村口。」

王林:「我……我這不幾年沒回來了嘛……」

王部長:「懂了懂了。你沒在村口狂踩油門按喇叭就好。」

王部長沒有繼續話題。他只覺得我們對於愛的取態過於附加,愛何時變得那麽不純粹了,如何去愛和被愛愈發難能可貴。

王林忽然又插了一句:「大表哥,我們能像你那樣瀟灑就好了。」

王部長:「你要先學會做自己。」

(四)

正月其他時日,酒局依舊。親戚越來越少,大家各奔遠方,團聚之後只剩萬物寂寥。天下沒有不散之筵席,離別似乎才是人生常態。

王部長初六南下成都返崗。家貧走他鄉,誰願意生活顛沛流離。返程高鐵上,王部長偶然聽到了美劇行屍走肉的一首英文插曲《head in the clouds雲想》,以此告慰這個春節。

We had our heads in the clouds

我們乘雲騁遊(意淫)

Thought we had it all figured out

自認通曉世界(自大)

Planning to fly away

追逐遠方(山那邊是啥)

To escape everything on the ground

不染世俗(白蓮花)

But like a plane up in space

自己的小宇宙(各有其命)

We slowly drifted away

漸行漸遠(其他人都是沙雕)

And every plan that we made

打算搞一個小目標(幻想幻想)

And dream that we chased

各自奔波(到處打工)

Are just memories now

僅為回憶(人廢了)

They’re just memories now

僅是記憶(人廢了)